她的世界里全是我

崔海昀

　　飯桌那邊，她靜靜坐著吃飯。

　　桌子上，擺放著一小碗蒸山藥、一小碗蒸梨、兩個蒸雞蛋、一碟蒸紅棗、幾片牛肉，還有一盤香菇油菜或土豆絲，一個饅頭、兩碗粥。這是我和她的早餐，饅頭掰開，一人一半。

　　每天天不亮，家屬區(qū)里幾棟樓都黑黢黢的，就聽到廚房里傳來細小的動靜。她盡量不發(fā)出聲音，小心翼翼切各種食材、熬粥、上屜。等我起來，屋子里彌漫著米粥的香味。她沿襲著崇山老家的生活習慣，總是早上熬粥。她說早上喝粥貼胃，一整天都有精神。粥里的各種豆子是頭天晚上泡好的，軟糯香甜，還要撒一把核桃。她知道我常寫稿子，費腦子。

　　見我起床，她說，菜切好了，你炒得好，你去炒。

　　炒好菜，我們就這樣坐在飯桌邊吃飯。

　　常常一頓飯，我們默默吃著，不說一句話。

　　吃完了，我把碗送進廚房里，順便洗了。她吃得慢，聽見嘩嘩的水聲，前腳趕后腳過來說：“你去上班，我來收拾?！彼莻€麻利的人，總把廚房收拾得干干凈凈。

　　晚上回來，鍋里溫著飯，她坐在沙發(fā)上等。有時加班，她就一直等。

　　推門的那一刻，她整個人蜷進沙發(fā)里，也不知坐了多久?？吹轿?，眼睛瞬間有了光亮，直直望著我，像一尊雕像。

　　我忙擺開飯桌，熱好飯端過來。

　　我們一起吃飯，無論多晚。

　　有時單位事情多，忘了打電話，一進門她會問，咋不打電話?口氣明顯透著不滿。我回：今天忙，好多事。她便補一句：忙得連一個電話也沒時間打?

　　想給她解釋多辛苦，張張嘴，又不想說。她也聽不進去，只認準沒有打的那個電話。她有固持的見解。

　　于是便無語。

　　以后回得遲一會兒，就記著打電話。朋友們也會催促，快，去給家里打個電話。

　　知道電話那邊，她一直在等。

　　她閑不下來，總催問孫子的婚事，一遍又一遍。催多了，我便煩了，回一句，您不是有電話嗎?去問問啊!

　　她立即指責，你是媽，你不會催催?

　　我便回，現(xiàn)在的孩子，能聽媽媽的話?

　　她提高一個度，你怎么不多操點心?

　　一句又一句，過來過去。

　　我委屈至極，摔門而去。

　　她坐在飯桌旁，抹眼淚。

　　坐在街邊的木凳上，我久久無語，忽然心中涌上來一股情緒，開始抽泣，漸漸淚水滂沱。

　　也愧疚，不該頂她。

　　她年老，又要強。

　　幾天后回去，大院里人悄悄拉住說，她這兩天氣得夠嗆。

　　進門，我叫一聲，她應了。

　　第二天一早，廚房又傳來叮當聲。

　　天陰著，頃刻間電閃雷鳴，大雨傾盆。

　　剛好下鄉(xiāng)，在回家路上。

　　電話響一下，斷了。

　　過一會兒又響一下。

　　停下來看，是她打來的。

　　打過去，她口氣急切而慌亂，一連串地問，你在哪里?帶沒帶傘?怕你開車，不敢打電話，可要慢點吆——

　　冒雨進了院，看見陽臺玻璃那邊，一個被雨水漫漶的身影。

　　心一動。

　　她一定在那里等了好久。

　　臘月的清冷中，飄著雪花，后備廂里拉著滿滿的年貨往家走。米、面、油、蔬菜、水果、肉一樣一樣往上搬，擺了一地。

　　我知道，她從困難處來，年節(jié)了，有了這些，心里踏實。

　　躺在床上，聽著她窸窸窣窣，在屋子里一樣一樣地收拾東西，漸漸入睡。有她在，是歸屬，也是安心。

　　春天，她在校園里掐枸杞頭、捋榆錢兒，做菜團子給我吃。

　　她說，吃點春菜，心里就會有精神頭。一年一年的日子，就會這么過去。

　　她會有條不紊安排生活。無論什么樣的日子，她也會讓它們細水長流。

　　她說，飯比天大。一日三餐，比什么都重要。

　　天暖了。

　　我收拾好冬被，取出了薄被子。

　　下班回去時，看到她把冬被拆洗干凈，在客廳里鋪了涼席，正一針一線地縫制。

　　她做得一手好針線活兒，衣服哪兒破了，哪兒需要修改，她也會修補得舒服、熨帖。

　　經她過手的衣服，穿出去鄰居們都說，合身，也漂亮。

　　傍晚在校園里散步，看見陽臺上她的身影，知道她在準備晚飯。

　　煙火氣里，碎了一地的心被一片片揀起、拼接。

　　幾年前，深愛的那個人走后，整個人便癱下來。

　　記不清多少天水米未進、晨昏顛倒。

　　渾渾噩噩中，什么也不想。也不能夠往下想。一天清早，黎明的光打在窗欞上，窗外的樹木也隨之投進來，在風里搖。沉寂的心忽然動了一下。

　　忽然想起，失去兒子的她，一個人在東城那套房子里住著，也不知怎么過。

　　推開門，她見我大哭。

　　抱著她，也淚如泉涌。

　　原來如此要強的一個人，此刻弱小而無助。我拍著她顫抖的肩膀，還有我呢，我養(yǎng)你。

　　從此便一個屋檐下生活，朝夕相處，相依為命。七個年頭，各自抱著心中的傷痛，默默無語，卻相牽相連。

　　她的世界里全是我。

　　我的世界，卻有著所有的風霜……